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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而言,古亭区该是中国文化最高的地区,记忆也最密。
即连那“家巷”
的左邻右舍,前翁后媪,也在植物一般悠久而迟缓的默契里,相习而相忘,相近相亲。
出得巷去,左首是裁缝铺子、理发店、豆浆店然后是电料行,右首是西药行、杂货店、花店、照相馆……闭着眼睛,我可以一家家数过去,梦游一般直数到汀州街口。
前年夏天从香港回台北,一天晚上,去巷口那家药行买药。
胖胖的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招呼我,还是二十年来那一口潮州国语。
不见老板,我问她老板可好。
“过身了——今年春天。”
说着她眼睛一阵湿,便流下了泪来。
我也为之黯然神伤,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安慰才好,默默相对了片刻,也就走开了。
回家的路上,我很是感动,心里满溢着温暖的乡情,一问一答之间,那妇人激动的表情,显示她已经把我当成了亲人。
二十年来,我是她店里的常客,和她丈夫当然也是稔熟的。
我更想起十八年前母亲去世,那时是她问我答,流泪的是我,嗫嚅相慰的是她。
久邻为亲,那一切一切,城南人怎会忘记?
对我而言,城北是商业区,新社区,无论它有多繁华,我的台北仍旧在城南。
台北是愈长愈高了,长得好快,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在城的东北,在松山机场那一带喊他。
未来在召唤,好多城南人经不起那诱惑,像何凡、林海音那一家,便迁去了城北,一窝蜂一窝鸟似的,住在高高的大公寓里,和下面的世界来往,完全靠按钮。
等到高速公路打通,桃园的国际机场建好,大台北无阻的步伐,该又向西方迈进了。
该来的,什么也挡不住。
已去的,也无处可招魂。
当最后一位按摩女的笛声隐隐,那一夜在巷底消逝,有一个时代便随她去了。
留下的是古色的月光,情人、诗人的月光,仍祟着城南那一带的灰瓦屋,矮围墙,弯弯绕绕的斜街窄巷。
以南方为名的那些街道——晋江街、韶安街、金华街、云和街、泉州街、潮州街、温州街、青田街,当然,还有厦门街——全都有小巷纵横,奇径暗通,而门牌之纷乱,编号排次之无轨可循,使人逡巡其间,迷路时惶惑如智穷的白鼠,豁然时又自得如天才的侦探。
几乎家家都有围墙,很少巷子能一目了然,巷头固然望不见巷腰,到了巷腰,也往往看不出巷底要通往何处。
那一盘盘交缠错综的羊肠迷宫,当时陷身其中,固曾苦于寻寻觅觅,但风晨雨夜,或是奇幻的月光婆娑的树影下走过,也赋给了我多少灵感。
于今隔海想来,那些巷子在奥秘中寓有亲切,原是最耐人咀嚼的。
黄昏的长巷里,家家围墙飘出的饭香,吟一首民谣在召归途的行人: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低回的呢?
最耐人寻味的小巷,是同安街东北行,穿过南昌街后,通向罗斯福路的那一段。
长只五六十码,狭处只容两辆脚踏车蠕行相交。
上面晾着未干的衣裳,两旁总排着一些脚踏车手推车,晒些家常腌味,最挤处还有些小孩子在嬉游。
砖墙石壁半已剥蚀,颓败的纹理伸手可触。
近罗斯福路出口处还有个小小的土地祠,简陋可笑的装饰也无损其香火不绝,供果长青。
那恐怕是世界上最短最窄的一条陋巷了。
从师大回家的途中,不记得已蜿穿过几千次了,对于我,那是世界上最滑稽最迷人最市井风的一段街景。
电视天线接管了日窄的天空,古台北正在退缩。
撼地压来的开路机啊,能绕道而行放过这几座历史的残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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