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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阿德里安森老了。
他不是从疲惫,更多是从某种与日俱增的安详中察觉到这一点。
他像一名渐渐耳背的领航员,只能隐约听见风暴的声音,却依然能老练地判断水流、潮汐和风的力量。
他的一生是财富不断增长的过程:金子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他的手中;他取得了在阿姆斯特丹港口经营香料的特许权之后,就离开米德尔堡的宅子,搬到阿姆斯特丹新修的运河边上他精心建造的房屋里。
这所濒临泪塔的住宅,就像一个坚固的保险柜,来自海外的财宝聚集在一起,一切都井然有序。
但是西蒙·阿德里安森和他的妻子与这种富丽堂皇完全隔绝开来,他们住在顶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四壁空无一物如同船舱,这一切奢华只用于抚慰穷人。
对这些人,他们的大门总是敞开着,总有烤好的面包,总有点亮的灯。
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当中,不仅有无力清偿债务的负债人,有人满为患的济贫院拒绝收治的病人,还有食不果腹的演员,酗酒的水手,从示众柱上松绑后肩头还带有鞭痕的囚犯。
如同上帝希望所有人都在他的土地上行走,享受他的阳光,西蒙·阿德里安森不加选择地接受他们,或者不如说,他出于对人间律法的厌恶,选择那些被认为是最糟糕的人。
这些流浪汉穿着主人亲手给他们披上的暖和的衣服,怯生生地坐在他的桌旁。
走廊上看不见的音乐家向他们的耳朵里倾注天堂的前奏曲;希尔宗德用一只银质长柄汤勺分发食物,她为接待客人特意穿上华美的长袍,使她的施舍显得更加可贵。
西蒙和他的妻子,像亚伯拉罕和撒拉,像雅各和拉结,和谐地生活已有十二年。
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痛楚。
好几个新生儿尽管得到无微不至的疼爱和照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他们而去了。
每次,西蒙低下头说道:
“天主是父亲。
他知道孩子们需要的东西。”
这个真正虔诚的人教会希尔宗德在隐忍中体会甜蜜。
但一丝忧伤留在他们的心底。
终于,一个女儿出生并且活下来了。
西蒙·阿德里安森从此像兄长一般跟希尔宗德生活在一起。
他的船只从世界各地的港口驶向阿姆斯特丹,但西蒙考虑的是我们每个人面临的大旅行,无论贵贱,人人都将遭遇海难,在一片陌生的沙滩上结束旅程。
较之那些跟他一起俯身察看罗盘地图的航海家,或者为他绘制地图的地理学家,他更珍惜那些正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的冒险者,衣着破烂的讲道者,在广场上被嘲笑和愚弄的预言家。
一位扬·马蒂斯是通灵的面包师;一位汉斯·博克霍尔德是流浪艺人,一天晚上西蒙在小酒馆门口发现他时,他已经快要冻僵了,他那一套跑江湖的吹牛本事正好用来为精神世界效力。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谦卑,他渊博的学识深藏不露,为了让神的启示畅通无阻地降临到自己心中,他还故意变得愚钝。
人们从他身上穿着的旧皮毛大衣认出他就是贝尔纳德·罗特曼,路德从前最心爱的弟子,如今却破口大骂那个维滕贝格人,说他是假义人,一边在富人面前卖乖,一边讨好穷人,舒坦地坐在真理和谬误之间。
傲慢无礼的圣人们从市民手中夺取财物,从贵族手中夺取头衔,然后随心所欲地重新分配,这种蛮横的做法已经引起公众的愤怒;好人们冒着被判处死刑或立即遭到流放的危险,聚集在西蒙家里密谋,仿佛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上的海员。
但是希望像帆船一样出现在远处:明斯特已经变成上帝之城,羔羊们第一次在尘世有了庇护所,扬·马蒂斯成功赶走主教和市政长官后,已经在那里站稳了脚跟。
皇帝的军队企图消灭这座穷人的耶路撒冷,最终无功而返;普天下的穷人都将团结在他们的兄弟周围;人们将成群结队,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劫掠教会的不义之财,推翻圣像;还要将胖子马丁杀死在图林根的野猪巢里,将教皇杀死在他的罗马。
西蒙听着这些话,一边捋着白色的胡须:他对风险习以为常,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虔诚的事业所蕴含的巨大危险;罗特曼的冷静和汉斯的调侃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就像从前他的商船在暴风雨季节里起锚时,船长的镇定和水手的快活令他安心。
一个晚上,他怀着一颗信任的心,看着这帮穷困潦倒的客人将帽子低低地压在眼睛上,或者将边缘已经磨损的羊毛围巾紧紧缠在脖子上,他目送他们肩并肩在泥泞的雪地里渐行渐远,步履艰难地一同前往他们梦中的明斯特。
终于有一天,更确切地说一个夜晚,在二月清冷的拂晓时分,他上楼走进希尔宗德的房间,她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盏微弱的灯照着她。
他低声唤她,确定她没有睡觉,就在床边重重地坐下来,像一位商人跟妻子一起反复清点白天的账目,他跟她谈起在楼下小客厅里进行的密谋。
在城里,金钱、肉欲和虚荣招摇过市,人们的痛苦似乎凝固成了砖石,凝固成了虚妄和笨重的物件,精神再也无法在这些东西上面呼吸,她不也厌倦了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吗?至于他,他建议抛下,最好是卖掉(为何要白白浪费一份属于上帝的财富呢?)阿姆斯特丹的房子和财产,趁现在还为时不晚,去明斯特寻找安身之所,那只方舟早已不胜负荷,但是他们的朋友罗特曼会帮助他们找到栖身之地和食物。
他给希尔宗德十五天时间考虑这个计划,这条路的尽头是苦难,流放,甚至死亡,但他们也有可能跻身于最早迎来天国的人之列。
“十五天”
,他重复道,“夫人。
一个小时也不能再多了,时间紧迫。”
希尔宗德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盯着他说:
“十五天已经过去了,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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