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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第1页)

渐渐地,就像一个人每天吃某种食物,到头来体质因此发生改变,甚至连外形也会变胖或者变瘦,一个人从这些菜肴里摄取力量,或者在吃下它们的时候染上自己从前不知道的疾病,难以察觉的变化在泽农身上发生了,那是他养成的新习惯的结果。

然而,一旦当他定睛注视,昨天与今天之间的区别便顷刻消弭:他在行医,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无论是给衣衫褴褛的人还是给王公看病都无关紧要。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是个突发奇想得来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与泽农究竟哪一个更合理合法也并非一清二楚。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属于这样的人,他们直到最后还不断为自己有一个名字感到吃惊,就像一个人从镜子前面经过时吃惊地看见自己有一张面孔,而且恰好就是这一张面孔。

他现在的生活是隐秘的,而且受到一定限制,但他的生活从来就是如此。

他闭口不谈自己最珍视的那些想法,然而很久以来他就知道,当其他人可以任意用他们的喉咙和舌头发出声音时,一个人却还要因自己的言辞而招惹祸端,那他不过是个蠢人。

他偶尔说出的话,从来只不过像一个洁身自好之人能有的放纵。

他差不多只是幽居在圣科姆济贫院的围墙之内,他被囚禁在一个城市里,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街区里,在这个街区的五六间房舍里,这些屋子一面朝向一个修道院的菜园和附属建筑,一面朝向一堵光秃秃的墙。

他偶尔出门远足,只是为了寻找植物标本,往返经过同样的耕地,同样的纤道,同样的小树林,同样的沙丘边缘,他想到自己像昆虫一样不明不白地在一拃宽的土地上来回奔走,不无苦涩地微笑了。

然而,每当人们为了完成一件特定的、有用的任务而使尽浑身解数时,都会发生这种空间的缩小,以及几乎机械地重复这些同样的动作。

深居简出的生活像监禁的判决一样令他难以忍受,这个判决也许是他出于谨慎向自己宣布的,然而这个判决仍然是可撤回的:曾经有过很多次,在别的国度,他也这样暂时地或者自以为永久地定居过,作为一个到处都有居民权但却在哪里也没有居民权的人。

没有任何事情证明他明天不会重新过上游荡的生活,一直以来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选择。

然而,他的命运在晃动:一种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变化在慢慢发生。

好比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逆流游水,没有标记可以让他准确估算出漂游的位置。

就在不久前,他重新走在布鲁日蜿蜒曲折的小街巷里时,他还以为经过三十五年动荡不安的生活之后,离开追求抱负和知识的大道,这个歇脚处会让他得到些许休憩。

他以为自己会体会到一种令人担忧的安全感,就像一只动物为自己选择一处栖身之地,只因那里的狭小和幽暗让它安心。

他弄错了。

这种静止不动的生活在原地沸腾;他感到一种几乎令人害怕的活跃像地下河一样涌动。

极度的焦虑纠缠着他,并非因为他是一个由于自己的著作而受到迫害的哲学家。

时间,他原来想象它应该如同铅条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但是它却像一粒粒水银一样流逝和分解了。

钟点、天日、月份,不再与钟表上的标记,甚至不再与星宿的运动相一致。

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待在布鲁日,有时又觉得好像前一天才回来。

地点也在晃动:距离像日子一样消失了。

这个屠夫,这个叫卖食物的小贩,他们也很可能在阿维尼翁或者瓦斯泰纳;这匹被抽打的马,他曾经看见它在阿德里亚诺波利斯的街头倒下;这个醉汉在蒙彼利埃就开始骂骂咧咧,呕吐不止;这个在保姆怀里啼哭的孩子,二十五年前出生在博洛尼亚;他从来不会缺席星期日弥撒,而这一次开场的应答轮唱圣诗,五年前的冬天他就在克拉科夫听到过了。

他很少想到自己生活中过去发生的事情,它们早已像梦一样飘散了。

有时,没有明显的理由,他又看见朗格多克小镇上那个怀孕的女人,尽管他曾许下希波克拉底诺言,但还是答应帮她堕胎,以免嫉妒的丈夫回来后面临的屈辱的死亡;有时,他看见瑞典国王陛下喝汤药时难看的表情;有时,他看见自己的仆人阿莱伊,在从乌尔姆到康斯坦茨的路上,牵着骡子涉水过河;有时他会看见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表弟,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一条低凹的路,地上的水洼即便在盛夏季节也不会干涸,会让他想起一个叫贝洛丹的人,在他们吵架的次日,曾经冒雨在一条僻静的路边窥伺他,但是争吵的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回想起两个在泥泞中扭打的躯体,一片明晃晃的刀刃掉落在地上,被自己的刀子刺中的贝洛丹松开手,自己也变成了一摊泥。

这件旧事如今已无关紧要,那具懒洋洋热乎乎的尸体是不是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也并不更重要。

这位步履匆匆走在布鲁日油腻腻的石板路上的泽农感到,如同海上吹来的风从他的旧衣服里穿过,成千上万人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们是曾经在地球上的这个点站立过的人,或者直至我们称之为世界末日的那场灾难之前将会来到这里的人;这些幽灵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对他视而不见,这个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有存在,或者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已经不复存在。

刚才在路上碰见的那些人,瞥过一眼之后,随即就被抛进了一团无形的过去之中,加入不断壮大的亡灵的队伍。

时间、地点、本质失去了在我们看来是它们之间界限的特性;外形不过是本质被撕碎了的表皮;本质在并非其反面的空无中沥干;时间与永恒不过是同一样东西,就像一股黑色的水在一片恒定不变的黑色水面上流淌。

泽农沉陷在这些幻象里,好比一位基督徒沉陷于对上帝的默想之中。

思想也在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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