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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职务便是机要文件收发员。
临动身时每人照例可向军需处支领薪水一月。
得到九块钱后,我什么也不做,只买了一双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买了半斤冰糖,把余钱放在板带里。
那时天气既很热,晚上还用不着棉被,为求洒脱起见,因此把自己惟一的两条旧棉絮也送给了人,自己背了个小小包袱就上路了。
我那包袱中的产业计旧棉袄一件,旧夹袄一件,手巾一条,夹裤一条,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一双,青毛细呢的响皮底鞋子一双,白大布单衣裤一套。
另外还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褚遂良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
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
包袱外边则插了一双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且挂了一个碗底边钻有小小圆眼用细铁丝链子扣好的搪瓷碗儿。
这就是我的全部产业。
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
这次旅行与任何一次旅行一样,我当然得随同伙伴走路。
我们先从湖南边境的茶峒到贵州边境的松桃,又到四川边境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
六天之内,我们走过三个省份的接壤处,到第七天在龙潭驻了防。
这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鲜经验不少,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边城》即由此写成)。
晚上落店时,因为人太多了一点,前站总无法分配众人的住处,各人便各自找寻住处,我却三次占据一条窄窄长凳睡觉。
在长凳上睡觉,是差不多每个兵士都得养成习惯的一件事情,谁也不会半夜掉下地来。
我们不止在凳上睡,还在方桌上睡。
第三天住在一个乡下绅士家里,便与一个同事两人共据了一张漆得极光的方桌,极安适地睡了一夜。
有两次连一张板凳也找寻不出时,我同四个人就睡在屋外稻草堆上,半夜里还可看流星在蓝空中飞!
一切生活当时看来都并不使人难堪,这类情形直到如今还不会使我难堪。
我最烦厌的就是每天睡在同样一张床上,这份平凡处真不容易忍受。
到现在,我不能不躺在同一样床上睡觉了,但做梦却常常睡到各种新奇地方去,或回复到许多年以前曾经住过的地方去。
通过黔湘边境时,我们上了一个高坡,名“棉花岭”
,据人说上三十二里,下三十五里。
那个山坡折磨了我们一整天。
可是爬上了这样一个高坡,在岭头废堡垒边向下望去,一群小山,一片云雾,那壮丽自然的画图,真是一个动人的奇观。
这山峰形势同堡垒形势,十余年来还使我神往。
在四川边境上时,我记得还必须经过一个大场,每次场集据说有五千牛马交易。
又经过一个古寺院,有六人不能合抱的松树,寺中南边一白骨塔,穹形的塔顶,全用刻满佛像的石头砌成,径约四丈。
锅井似的圆坑里,人骨零乱,有些腕骨上还套着麻花纹银镯子,也无谁人取它动它。
听寺僧说,是上年闹神兵,一个城子的人都死尽了,半年后把骨头收来,隔三年再焚化。
我们的军队到川东时,虽仍向前方开去,司令部却不能不在川东边上“龙潭”
暂且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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