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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生白发,家乡见青山。
可爱的是家乡的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异乡人的发不能长保其不白。
长长的二十年,只有两度,他眺见了家乡短短的青山,但那是隔着铁丝网,还持着望远镜。
第一次在金门。
望远镜的彼端是澹澹的烟水,漠漠的船帆,再过去是厦门的青山之后仍是渺渺的青山。
十二年前厦门大学的学生,鼓浪屿的浪子,南普陀的香客,谁能够想到,有一天会隔着这样一湾的无情蓝,以远眺敌阵的心情远眺自己的前身?母校、故宅、回忆,皆成为准星搜索的目标,一五五加农炮的射程。
卡车在山的盲肠里穿行,山的盲肠,回忆的盲肠。
司令官在地下餐厅以有名的高粱飨客,两面的石壁上用对方的炮弹壳饰成雄豪的图案。
高粱落到胃里,比炮弹更强烈,血从胃底熊熊烧起,一直到耳轮和每一个发根。
那一夜,他失眠了,血和浪一直在耳中呼啸。
第二次在勒马洲。
崖下,阴阳一割的深圳河如哑如聋地流着。
……当天下午,去沙田演讲,手执二角旗的大学生在火车站列队欢迎。
拥挤的大课室里……许多眼睛有许多反光反映着他的眼睛。
二十年前,他也是那样的一双眼睛。
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铜锣湾,大陆逃来的一个失学青年,失学,失业,但更加严重的是失去信仰、希望,面对……几乎中断的历史。
但历史是不会中断的,因为有诗的时代就证明至少有几个灵魂还醒在那里,有一颗心还不肯放弃跳动。
因为鼾声还没有覆盖一切。
……也还有这许多青年宁愿陪着他失眠。
宁可失眠,睁眼承受清清楚楚的痛楚,也不服安眠药欺骗自己。
但清醒是有代价的。
清醒的代价是孤独和自惩。
当时他年纪轻轻,和一些清新的灵魂相约:绝对不受鼾声的同化,或是遁入安眠药瓶里!
那时大家写诗,很有点赛跑的意味,虽然跑道的尽头只是荒原。
一旦真正进入荒原,不但观众散光,连选手们也纷纷退出了这场马拉松。
三年前,他刚从美国归来,臂上犹烙着西部的太阳,髭间,黏着犹他的沙尘。
正是初秋的夜里,两年后他再度坐在北向的窗下,对着六百字的稿纸出神。
市声漠漠,在远方流动像一条混浊的时间之流。
渐渐,那浊流也愈流愈远,将一切交还给无言的星空。
忽然一阵冷风卷地而起,在外面的院子里盘旋又盘旋,接着便是尤加利树的叶子扫落的声音。
家人的鼾息从里面房间日式纸门的隙间传来。
整个城市,醒着的只有他和冷落的星座。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在户籍之外他有无其他的存在?为何他坐在此地?为何要他背负着两个大陆的记忆,左耳,是长江的一片帆,右耳,大西洋岸一枚多回纹的贝壳?十年后,二十年五十年后他又是谁,他的惊呼他的怒叱和厉斥在空廓死寂的广场上哪里有回声?而年轻的真真年轻过的是否将永远年轻?而只要是美的即使只美过那么一次是否就算是永恒?然则他的朋友一起慷慨出发的那些朋友半途弃权,跳车,扭踝仆倒的选手到哪里去了?缪斯,可是无休无止的追求,而绝不接受求婚?蒲公英的岁月,一吹,便散落在四方,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浒。
即使击鼓吹箫,三啸大招,也招不回那许多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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