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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外的小丘上,歌尔德蒙难耐地度过了等待幸福的一天。
他要是有匹马,他就会骑着到那座修道院去,再看一看他师傅雕的美丽的圣母像;他渴望再看到它,他在昨夜仿佛梦见了尼克劳斯师傅。
嗯,他会找时间去的。
再说,与阿格妮丝的幸福可能长不了,说不定结局还很坏——今天反正是快快活活,他可不能耽误什么。
他今天不想见其他人,不想分散心思;他要到野外去度过这个宁静的秋日,置身于绿树丛中,白云底下。
他对玛莉说,他很想到乡下走走,可能回来很晚,希望她给他一个大大的面包,并在晚上不要等他。
她什么也没说,便在他的衣袋里塞满了面包和苹果,用刷子刷干净他身上那件第一天即为他缝补好的旧上衣,让他走了。
他到了河对岸,穿过已收获干净的葡萄园,沿着陡直的石级向山岗上爬去,隐没在岗顶的树林里,随后再不停地往上攀,一直到达最高峰。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顶射下来,暖洋洋的;鸫鸟一听见脚步声便逃进灌木丛,怯生生地蜷缩在里面,瞪着深蓝色的眼睛窥视着他;远远的山脚下,河流如同一条蓝色的飘带,城市小得宛如孩子的玩具,除了做祷告的钟声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峰顶有一些野草凄迷的墙垣与土包,可能是异教时代的城堡和墓穴的遗迹。
歌尔德蒙在一个土包上坐下来,深秋的枯草在他身子底下切嚓作响。
从这儿可以纵览脚下宽阔的谷地跟河对岸连绵起伏的丘陵和群山,只见最高峰直与蓝天相接,依稀难辨山与天的界线。
这一片广大的土地,以至目力所及的更远更远的地区,都有过他的足迹;它们一度对于他都是近在目前的现实,如今都成了远在他方的回忆。
在那些森林中,他度过无数夜晚,吃过草莓,挨过饿,受过冻;在那些山梁上和荒野里,他曾踽踽独行,时而快乐,时而忧伤,时而精神抖擞,时而精疲力竭。
在某个不可见的远方,现在扔着已火化成灰的善良的莱娜的尸骨,他的伙伴罗伯特没准儿还仍在那儿流浪,如果鼠疫不曾抓走他;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躺着死了的维克多;还有一些遥远而神奇的所在,那儿有他度过少年时代的修道院,有生活着一对美丽的骑士女儿的城堡,有一个受到追逐而四处逃奔的可怜的犹太少女丽贝卡,或者她已经丧了命吧。
所有这些相隔遥远、各在东西的地方,所有这些荒野和森林,城镇和村庄,城堡和寺院,所有这些人,不管活着或已经死去,都统统深藏在他的心灵中,彼此联系着,或为他怀念,或为他钟爱,或令他悔恨,或令他憧憬。
明朝他一旦也让死神捉走,这一切便会分崩离析,烟消云散;他这一整本充满女人和爱情、夏晨和冬夜的画册,便不复存在。
是啊,是时候了,他该再做点什么,创造点什么,以便留传给后世。
时至今日,他的一生,他所有这些年在人世间的漂泊,都很少留下什么成果。
所剩下的,仅仅是他在尼克劳斯的工场中完成的几尊雕像,主要是那个圣约翰;除此而外,便是存在于他头脑中的这个画册,这个非现实的由美好而痛苦的回忆构成的形象世界。
他能成功地从这内在世界里挽救出点什么,使其变成客观的存在吗?或者将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永远是新的城市,新的景色,新的女人,新的经历,新的形象,一个接一个堆积在他心中,除了使他烦躁和痛苦,同时也给他一种美好的充实感以外,就什么也不让他得到呢?
被人生愚弄是够可悲的,它叫你哭笑不得!
人要么活着,享受感官的快乐,饱吸夏娃母亲的乳汁,这样虽然活得很逍遥,但难保一死之后便无影无踪,恰似林子里的蘑菇,今朝还鲜艳夺目,明日便腐烂成泥;要么就反抗生命之无常,把自己关在工场里,为匆匆逃去的生命建造一座纪念碑,这样就必须放弃生活享受,仅仅沦为一件工具,虽然做着不朽的工作,自身却枯萎下来,失去自由、生命的充实和乐趣。
尼克劳斯师傅即属于后一种人。
唉,人生要是整个只有一种意义,享乐与事业两者可以兼得,而不为这干瘪的“要么这样——要么那样”
所分裂,该有多好!
创造,但不以生活为代价!
生活,但不放弃高尚的创造!
这难道压根儿不可能么?
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是可能的。
也许有这么一些丈夫和家长,他们既忠诚,又不失去感官的享乐。
也许也有这么一些安居者,他们的心并不因缺少自由与冒险而萎靡不振。
也许!
可他从来连一个也不曾见过。
一切存在似乎都是二元的,都基于某种对立;人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男人;要么当流浪汉,要么当小市民;要么富于理智,要么富于感情——那儿也见不到呼与吸同时,男和女同体,自由与秩序并存,冲动和理智共生;人总是顾此失彼,但失去的却往往与得到的一样重要,一样可贵!
妇女们的情况也许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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