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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章洋的砍土镘拿了过来,做了示范;前手要活一些,后手要拽着点,腰直着点,使砍土镘的钢片下土以后大体保持与地面相平,这样,轻轻一提,才能最大限度地挖起马粪,轻巧地一甩,满满的一砍土镘马粪抛到了抬把子上。
而章洋呢,却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腰弯得与地面平行,像抡洋镐一样地用力抡着砍土镘,猛力砍下去,却装不上粪来。
见是一个年轻姑娘在指点他,章洋觉得有些窘,他背过身去,不看吐尔逊贝薇,但按照吐尔逊贝薇的示范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果然效果大有不同,他用的力少了,出活儿却多了。
于是,他又想在多装、装满上起点带头作用。
每个抬把子放在他脚下,本来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让抬的人走,他要去踩上两脚,再往高里装,直到装不下了,撂上一砍土镘粪,簌簌掉下半砍土镘才罢休。
他气喘吁吁地干着,自以为装得多、干得好,挽回了刚才那个笨样子所失去的面子,其实,这样一来,就过分延长了装粪的时间,使抬抬把子的妇女窝了工,前边一个抬把子没装完,后边两个抬把子、四个女社员又来了,她们只好排队等候,而下一次人家干脆不再到他跟前来,另找别的男社员给装粪去了。
章洋开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可怕的是积压了多半年的已经变得死硬的马粪尿中产生的刺鼻刺目刺脸的瓦斯——毒气。
如果是说臭,吃草的马的粪便远远谈不上臭,如果说是臊,你也可能回想一大泡铺满泡沫的马尿未必有多么臊,问题在于时间,不算臭的马粪与不算臊的马尿,还有不知道什么外加的东西,经过反复地压实与再实压,反复地发酵与再变质,它似乎形成了一种氤氲,形成了一种刺激,形成了一种带着潮气、酸气、热气、综合了粪便、酵母、莫名其妙的亚毒药、尘土、烟雾、化学武器的反人类的力量。
章洋已经完全陷入了窒息。
他奇怪的不是农民们的劳动膂力与吃苦耐劳,他奇异的是为什么农村人的嗅觉神经与呼吸道这样地经得住死呛生毁。
他假装解手离开了一下马厩,总算喘了两口气。
后来就轻松多了,再不见两三个抬把子积压在他的脚下。
渐渐地,他发觉了是怎么回事,他认为是妇女们嫌他装得多,抬起来怕费力才离开了他,于是他大声喊叫:
“来!
到我这儿来!
加油啊!
不要怕我装得多啊!”
大多数社员没有搭理他,他们在专心地干各自的工作,有一些社员不解地向他转过了头来,对他的喊叫莫名其妙,有一个原来在他这里装粪的懂汉语的女社员回转了来,同时用维语回答他道:“不是你装得多,是你装得慢慢儿的。”
她的话使几个人笑出了声。
章洋问玛依娜尔:“她说什么?”
玛依娜尔也笑了,她说:“没说什么……怕你太累了。”
章洋更加起劲地、头也不抬地干着,随着呼吸的加紧,吸进去的陈年的马粪尿的味道越来越浓,杀眼睛,呛鼻子,章洋手开始哆嗦起来,腰抻得酸,腿好像也站不稳了。
正在难以支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团马粪,把他装呀装呀总是装不齐的抬把子装满了。
又一个抬把子来了,又有几团马粪飞了过来,很快又满了,其实章洋装了还不到一半,全靠“天”
外飞来的支援。
这样接连三个抬把子装满抬走了,章洋直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感激地用眼睛去寻找那个支援了他的人。
那个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个人个子不高,相当胖,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的小花帽,由于年久、肮脏,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而且似乎可以拧出油来。
圆圆的头,圆圆的脸,细细的两只眼睛有些红肿,眼皮略略外翻,他的脖子很短,也可以说是没有脖子,他的头和上身的连接用几何学的术语来说似乎是一个小圆和一个椭圆的相切。
他的旧棉衣没有剩下一个扣子,也没有用绳、带系起,他就是这样穿着棉衣,敞着怀,一边下摆长,一边下摆短。
他的棉裤非常肥大,臀部撕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用粗粗的针脚缝连在一起,裤脚塞到两只打了补丁的半高腰胶鞋里。
这两只胶鞋似乎也并不是“原配”
的一双,一只是带后跟的,而另一只是平底。
但是,比这些外形和衣着上的特点都突出得多的,给人的印象要强烈得多的却是他的笑容,他那样努力地、坚持无懈地笑着,他的笑容遍布了他的五官和全身,即使动物会笑,那么,猫儿见到了老鼠或者雄鸡见了母鸡也不会笑得这样好、这样感人。
这是一种发射性的和富有黏附力的笑,他的头脸微微前探,似乎要把笑容发射出去,用笑容去拥抱对方,用笑容把自己黏附在对方身上。
就这样,章洋认识了尼牙孜。
休息的时候,章洋与尼牙孜合坐在一个翻放着的抬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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